《满江红》:从“爽片”中辨认张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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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柳青
电影《满江红》公映前,72岁的张艺谋说,他忐忑的心情就像要交作业。现在看来这份作业交得漂亮:《满江红》上映第三天,票房突破12亿元,反超《流浪地球2》,暂列春节档票房榜第一位。目前,影片在院线排片占比最高,势头颇为强劲。
一个创作能力旺盛的导演搭准了当下中国电影市场的脉搏,他兑现自己的诺言:“让观众笑上30次。”借助沈腾、岳云鹏、雷佳音和张译这群演员把喜剧效果发挥得恰如其分,《满江红》全片层叠铺砌了翻转的机锋,制造了类似沉浸式剧本杀的体验。为了成全语言类的机锋,张艺谋其实克制了电影可以发挥的空间和趣味。但是即便他舍弃了所擅长的视觉表达,让渡了电影的特权而屡次交由演员“陈述”至关重要的情节和人物关系,从这部加速度地跑情节的“爽片”里,还是能一再地辨认出张艺谋的创作底色。
以纯电影的手法,黏合了悬疑和喜剧
《满江红》的第一个画面是俯瞰镜头下,一队禁军小跑着穿过逼仄的宅巷,接着镜头下沉,跟着奔跑的士兵一起穿过曲折庭院,然后拉到花窗后,隔窗窥探夜色和夜色里的人们。这个运动镜头结束时,画面切换,沈腾充满喜感的脸出现了。在这部应和当代观众的观看趣味和观赏节奏的电影里,张艺谋用一个利落的开场演示了他作为一个老手艺人的圆熟技法。他之前曾提过,悬疑和喜剧是两种各有一套严格语法的类型片,这两种类型片很少也很难“二合一”。就这一点而言,《满江红》值得称道的未必是编剧机械降神式设置的“翻转”,而是导演用灵活的空间调度和利落的剪辑这些纯电影的手法,黏合了悬疑和喜剧。
影片并没有像编剧号称的戏剧时间和真实流逝的时间严格对应,尽管戏剧发生的时间和电影持续的时间是一致的,是一个时辰再多一些。但从电影的呈现来看,一部分戏剧时间被拉长、被放大,相应的,一部分属于人物行动的时间,悄悄隐去了。一如在时间上的障眼法,影片的细节也没有做到它标榜的严密。歌女瑶琴和小兵张大为了传情、言志,两度唱过“何日归家洗客袍?”这阕词出自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蒋捷出生时,金朝已覆灭,他亲历的亡国,是蒙古铁骑南下,南宋军队兵败崖山。《满江红》的背景是岳飞身死,宋廷南渡,南宋初年的人们唱着宋亡以后的词,多少是显得突兀的。当然,这个“纰漏”,一定程度是延续了张艺谋的特点,《满江红》的“南宋”,就像《英雄》的“秦”和《影》的“三国”,出现了具体的历史背景,但戏剧展开的时空背景又被悬置了,电影成为架空的寓言。
阴森的宰相临时驻节府唤起《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回忆;瑶琴的故事是《金陵十三钗》时隔多年的回响;秦桧和他的替身,恰似《影》的真假都督……这些明面上的细节,是显见的“张艺谋元素”,但影片更为隐秘的精神底色,根植于张艺谋所说的,“前所未有的纯文本的表演”,也就是片尾《满江红》的出现和被传诵。
悬疑反转的尽头,是一场出于爱的行动
在历史演义和悬疑反转的尽头,张艺谋屡次强调,《满江红》的核心是一场出于爱的行动。在弥漫着危机和血腥的局中局里,一群义无反顾的小人物的终极目的,不是杀戮和复仇,而是找回英雄被抹除的“遗言”。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从一个人的背诵到一群人的朗诵,这是电影《满江红》的决定性瞬间。这一刻,易烊千玺和雷佳音的表演不重要,声浪阵阵的群演不重要,这首词的文本本身便彰显了它惊人的情感能量。这是一个极尽煽情的瞬间,不仅在于这首词的修辞和情感冲击,更甚一层,它从“被消失”的黑暗中一步进入永恒的流传。可以预想观众在影院里感到的振奋——英雄被正名,他的声音冲破了封禁,承载了他信仰的作品终将战胜阴谋,获得凌驾于时间的永生。
然而围绕着英雄、信仰和文艺创作的童话,也是让人感到五味杂陈的。回望《山楂树之恋》,静秋没有机会亲眼看见“山楂树开出一树鲜艳的红花”,她和老三的爱情既是纯真的童话,也是无法被见证的传说。张艺谋的这种欲说还休的复杂态度,沉淀在《满江红》最后的反转中。电影里,《满江红》这首词是传说中岳飞写于风波亭的绝笔,被秦桧抹去;若干年后,“秦桧”被逼面对禁军背诵《满江红》,使这首词重见天日,但这个人真实的身份是个替身,是注定要消失在历史中的“影”,真正的秦桧甚至不知道岳飞临死的细节。随着“替身”的死去,真相已无法被揭示,《满江红》的出现和再现,都成为不可见证的传说。
只有作品是真切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词句是真切的,它们比真相更强悍。在煽情的背后,这暗暗地藏着一个作者内心至深的渴望,也构成了这则不断解构的小品指向的寓言——此时此刻的“言说”和“朗诵”,都将构成未来的精神史。
《文汇报》2023年1月25日第2版
【编辑:刘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