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 葡萄园/消逝的灯火/一些美好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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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 | 葡萄园/消逝的灯火/一些美好的树
本文选自《他们为何而来》。《他们为何而来》是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张炜的一本散文集,分别为松浦居随笔,半岛渔村手记,他们为何而来及自然、自我与创造四辑。收录作者2019至2019年创作的文章,其中很大一部分没有发表过。它反映出作家近两年写作历程中的思索和情绪,对于我们理解作家的创作有着更好的启示作用。这部散文集承袭张炜的一贯风格,继续以思想者的力量影响读者,言说时代,像他之前的作品一样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深刻的印记,可以说是解读张炜精神世界的最好文本。
01
葡萄园
什么人拥有这样的一片园子更好?首先是种植葡萄的行家里手。半岛上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一辈子劳作就为了北风吹出的葡萄香气,为了人们口中的甜汁和酒厂的佳酿。他们因为日日操劳而变得肤色黢黑,脸上闪着光亮。
如果一个读书人做了葡萄园,那可能也是上上之选。为了不致太孟浪,这样一个人最好和老葡萄把式合伙干,这样才稳妥一些。这种工作不像想像般的浪漫,它甚至一点都不浪漫。这是一种辛苦的农活,也是技术含量很高的园艺。如果只看到一片茂盛的葡萄树而忽略了其中的奥秘,那是太天真了。以为施用了充足的肥水就可以享用适时而至的收获,那也太过奢望了。这是古老而神秘的种植,从地球的另一面算起,关于它的记载汗牛充栋。圣巻典籍上的尤其要注意,那些神圣的记录不可不牢记在心。
葡萄园会被学贯中西的人士看成某种象征。这个意思自然是存在的。这不是书生意气,更不是偏见。有葡萄园的地方该有完全不同的气氛,似乎属于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质地甚至在现代工业化浪潮中也无法改变。
大量收获物都运到了酒厂。这是葡萄的合理归宿。也有一部分运到了鲜果市场上,由包着头巾的妇人看护和照料,向客人时不时地夸耀。葡萄产自哪片园子是重要的,葡萄摊前的人从不忘申明这一点。
有一些很大的园子工业化的痕迹很重。这除了它与酒厂有一种联合的关系,再就是整齐划一的机械化操作、一望无际的矮架,一切都给人这样的感觉。现代化的工业生产形式将古老的葡萄园的诗意冲洗净尽,这里就像大农场上等待大型收割机的麦田差不多。
开进畦垄里的小型施肥机、一架架自动喷雾器,都向人展示了规模生产的最新方式。这样的葡萄园告别了古老的诗句,也从圣典记录中剥离了。
我们在心底奢求的那种葡萄园还有吗?它在何方?
在半岛地区的确还有一些小型的葡萄园,它们安安静静地呆在一些角落,同样茂盛或更加茂盛。由于拥有园子的人往往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所以总有一幢不大的屋子,有水井,有堆房,有看护园子的狗和无所事事的猫。这儿鸟雀比较多,它们好像更喜欢这里的烟火气,这里的错落有致。它们或许在这里看到了古老记忆中的园子。
小型的葡萄园一般并不使用中大型机械,所以并没有统一的矮架,而是矮架与高大的棚架兼备。比如那些园中的宽道就由高高的棚架罩起来,这样既可通行车辆又可收获果实。这样的棚架使园子看上去更加神秘庄重,增加了层次感和立体感,绝不像一片矮架那样单调、一览无余。
一座园中小屋就紧依在一道道棚架旁,像童话中的情形差不多。绿色移到、攀爬到高处,人们可以更好地享受它的荫护。夏天和秋天都是这里的好季节,园子凉爽、繁茂、朴素而静谧。每一座这样的园子都有花椒之类的矮树围成的栅栏,上面还有密密的蔷薇或凌霄。这是一道厚实的彩色镶边,加强和美化了一座葡萄园的概念。
伺弄这样一片园子,因为更多地倚靠传统的手工,所以会更加辛苦。这辛苦本身也透露出一点古典信息。辛苦是愉快的组成部分,正像劳动是幸福的组成部分一样。
夜晚,点亮一盏桅灯,在小屋的白木桌前记下一些文字。粗手捏住小小的笔杆有些吃力,但显然更加有力了。一笔一笔划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像是用刀子刻字一样。许多事情需要写下来:园子里的事,往事回忆,某本书,对朋友的思念,愤愤不平的心绪。很多很多。
只有葡萄园而没有记述,这对于某些种植者来说是极大的缺失。除了夜晚还有雨天,只要是不适宜在园里劳作的时刻,种植者都要在屋子里书写。
02
消逝的灯火
现在的灯比过去更亮也更多了。城街的灯璀璨逼人,形状各异,是现代城市最得意的装饰,已经超出了实际照明的需要。这是一种浪费,还是适得其所的艺术,还得好好讨论一下才好。
增多的灯饰使一切场所变得更亮,在给人方便和享受的同时也似乎有了另一种不适。白天无阴之日就已经很亮了,夜晚如果太亮,就使日与昼的区别减少了。我们还会想念朦胧的灯火,想念街巷里的阴郁感。大树滴着夜露,月亮爬上来,地上的一层莹光。这一切都会被强大的现代照明给破坏。
另有一些灯火消失了。它们曾经也是先进和文明的象征,不久又成为落后的代表。煤油灯,罩灯,桅灯,油气灯,它们当年使人产生了多少惊喜,连关于它们的回忆都是温暖和亲切的。
在野外,那些远远闪亮的灯火可能是看林人的煤油灯,也可能是鱼铺老人的桅灯。在瓜田里,看瓜老汉的灯也是桅灯,它就挂在草铺的柱子上。神秘可人的夜之原野,有多少美好的感觉是源自这些闪烁的、若有如无的灯火?如果没有它们,那么原野就是空洞的,没有眼睛的,没有招唤的,没有希望的。
夜晚的点点灯火从遥远处透出来,那是多么好的安慰和期许。只要走近它就有故事,有水甚至有吃的东西,有未知的一切。孩子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单纯,他们不会过多地想到其他危险,而只会热情地兴冲冲地走过去。如豆的光明也有更大的感召力,他们只需迎向它。
鱼铺里的老人是最有意思的,他们让童年百读不厌。老人日夜伴着海浪,听着噗噗的声音,孤独了只会抽烟喝酒。太孤独了,所以他们的酒喝得太多,烟也抽得太多。他们的酒气直顶人的鼻子,见了小孩子两眼发亮,像打渔的人发现了大鱼。他们捉住小孩,想让他哭。小孩不哭,他们就掀开羊皮大衣,把他收到衣襟内,然后往他头上喷出浓浓的烟。一番捉弄之后,小孩就哭了。为了哄得小孩止住哭声,他们就拿出鱼干和地瓜糖之类,小孩就笑了。之后就是讲故事,讲有头无尾的妖怪的故事,小孩又吓哭了。
看林人的铺子比鱼铺高爽,主人个个有枪。他们的故事总是与枪有关。这些人的枪筒子上堵了一撮棉花,这个印象让人永远不忘。看林子的人身体比鱼铺老人强壮,因为他们常常要离开铺子去林中追赶什么。这些人到了夜晚就把大狗唤进铺子里,让它挨紧他睡觉。大狗偶尔抬头谛听,嘴里发出一声:“呣!”大人就丢下一句:“毛病!”大狗于是又垂头睡了。主人讲故事时,大狗又抬起了头,听着,再高一点抬头,叫:“呣?呣呣!”主人于是说:“又来人了。”他迎出一看,又来了几个少年。
瓜铺里的老人烦烦的,把一切夜间来玩的人都当成了不怀好意的人。他们吝啬之极,这是职业的特征。来的人逗他说:“口渴了,给咱点水喝吧!”他说:“喝水水不开。”“那就给咱个瓜吃吧!”他恶声恶气的:“吃瓜瓜不熟!”不过他偶尔也有高兴的时候,那会儿整个人就像全变了似的,轻手轻脚出去一趟,回来时就抱着一个又大又亮的瓜。在灯光下,这个瓜真好看,还散发出浓浓的香味。他不是用刀,而是用拳:嘭一声将瓜击碎。不规则的瓜片格外甜。看瓜老头说:“知道吗?瓜一粘了刀,就有一股馊味儿。什么都不能沾铁器。”
桅灯是野外才有的,它不怕风。它挂在木柱上,提在手上,无论怎样都让人喜欢。
我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桅灯了。
03
一些美好的树
相信人人都有关于树木的记忆,或一片,或一棵,或几株,是它们的故事和印象,甚至是一份情感。它们大半在远处,在依稀可辨的遥远之地,或早已经模糊了,消逝了。
一些美好的树留在了昨天,在原地,而我们自己移动了。有时候正好相反,是我们自己留在了原地,而树木离开了,不见了。
总之我们与它们的故事,是分别离散的故事,是伤感的故事。这种分离往往是人间最不幸的,它或许根本就不该发生。想想看,当我们离开一片土地很久之后,归来时一眼又看到了它们呆在原地,那是怎样的欣喜。这时会有一句滚烫的话在胸间泛动:又回来了。它像昨天一样沉默、含蓄、深情,也像昨天一样细语和注视。你想听清它的每一句话,你抚摸它,亲近它。它从不主动对你说些什么,现在仍旧如此。但是它镇定自尊地站在那儿,满怀期待或一无所求。
我还记得少年时代的那片白杨。它们高大,洁净,挺立在白色的沙滩上。每一株都英姿勃发,树干粗粗的,泛着鸭蛋青色,叶片油亮。它们相互之间并不密挤,而是恰到好处地疏离,相距有五六米或十几米不等。它们组成了不大的一片疏林,自成一个世界。这是我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的地方,我迷恋关于它们的一切。冬天春天,夏秋,它们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表情和模样。洁净的沙地上偶尔走过一只小虫,它在树下徘徊一会儿,然后就沿树干爬向高处。蝴蝶飞来了,从这一棵飞向那一棵,亲近过一株白杨才离开。有五个大喜鹊窝建在了树顶,这些一尘不染的大鸟与这些白杨是最好的朋友。牵牛花开了,一朵朵仰向天空,似乎要与高大的白杨对视。
如果穿过这片白杨树往西北方向走,大约是五六华里的地方,还会遇到七棵高大的橡树。人们都说这七棵树是年纪最大的了,到底多大年纪谁也不知道。它们是兄弟七人,从很远的地方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几千里,直至看到了这片沙滩。它们大吸一口清新甘甜的空气,看看脚下和四周,决定就生活在这里了。它们驻足不前,从一棵棵不到碗口粗的小树,长成了如今这样的苍劲大树。它们不像白杨那样笔直,而是略带弯曲,看上去就像探身说话一般。它们相距也有五六米的样子,每到了风大起来,就要大声地费力地说话。它们是兄弟,它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树比橡树再严肃的了。它们黑黑的粗粗的皮肤,说明这是一种在风霜里毫不畏惧的生命。它们一律都是男子汉,刚直,坚定,眼神沉重。树木像人一样,有目光。我试着感受过不同的目光。柳树的眼神是顽皮的,白杨的神色是温暖的,槐树的眼睛是闪烁的。橡树有时严厉地看着我,让我小心翼翼地挨近它,或退开一点。但我喜欢它们,有些离不开它们。我每隔几天一定要来看望这七棵橡树。
我们居所正北方是园艺场。在场部的边缘那儿有东西一排大银杏树。它们奇异而旺盛,漂亮极了,那么神奇的叶子,简直是画出来的一样。我看过了多少树木的叶子,就从来没见过一种叶子像银杏的一样美丽。每一片叶子就像一面小小的扇子,又像一只小巴掌。它有均匀的掌纹,有涩涩的手感。银杏的表情就来自叶子,这叶子是娟秀而羞涩的。
银杏树从第一眼看到就是那么高大。它们一定是先于我很多年来到这片沙滩上的,那时这里可能是清静的,没有多少人烟的。它们见证了这里的一切,将所有的故事都记在心里。我不知道它们与那片白杨和橡树是否互通消息,只知道不同的树林是难以相见的,因为它们无法像人一样移动,只要生在了哪里,差不多也就要呆在那里一辈子,直到生命的结束。
我认为银杏树全都是女性。它们温柔细腻,有和善的面容。它们的身材高爽而美丽,几乎比人世间一切的生灵都要好看。是的,植物和植物、植物和动物,所有的都可以比较,比性格,比容貌和身材,比力气和品德。当然这种比较是十分困难的,有时真的难以判断。比如一只洁白的小羊和白杨之间,它们谁更洁净和可爱?再比如一头青牛和一棵橡树,它们谁更有力和顽强倔强?还有,我们班新来的女老师,她不知为什么越看越像一颗银杏树。
在离我们家不远处有一棵紫叶李。它长得有屋檐那么高的时候,简直茂盛到了极点。叶子浓浓的,枝条疏密有致。我几乎每天都要从它身边走过,除了高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可是这一年夏末的一天,大约是黄昏时分,我正从它的西面走来,当走到它的旁边时,突然就将脚步放慢了。我在看它,渐渐一动不动了,我觉得它太美了,太可爱了。我这时才意识到:我爱上了这棵紫叶李。
一连许多天,我都要远远近近地望向这棵紫色的树。我甚至觉得我们之间彼此拥有。我有许多话要向它倾诉,而它也不停地向我诉说。我在依偎它的时候,感受到了来自它的痒痒的抚摸。那时我已经清晰无误地明白了,这是发生在人与树之间的一场爱恋。这也算初恋。
时光飞逝,转眼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四十年过去了。我走向远方,树木们留在原地。我向它们告别,然后一步步远去。我在几年后也曾回过那片沙滩,那时就有一次难忘的相逢。后来我越走越远,返回的机缘越来越少。我在异地他乡想念着那些树。
我特别想念那棵紫叶李。
我想念我的白杨林,七棵橡树和一排高大的银杏。我想念所有的树。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归来了。这是可怕的遭遇,因为那无边的沙滩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时代之劫终于开始了。我看到了塔吊、围墙、人流。唯独没有了树木。荒原被剖开,一条条壕沟里是铁锈色的水,让人想起血汁。那棵紫叶李早就没有了,我甚至无处指认它原来的、具体的生长之地。七棵橡树没了,一排银杏没了,一小片白杨没了,一切都没了。
那些可爱的树都没有了,它们因为完美和正直,所以难以存活人间。人世间的杀伐是如此惨烈,以至于没有留下什么。当几十年过去之后,谁能在故地找到记忆中的大树?一片,一株,一丛?都没有了。
张炜谈《艾约堡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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