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时,我才知道人走的时候身上有风 | 三

导读: 前三天,每当我去握妈妈的手,她就紧紧地拽着我的食指。那天上午,无论我再怎么去抓她的手,妈妈的手掌,就那样软软地打开着,没有了回应。 在挥手的那一刻,我看不清妈妈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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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酸甜排骨

编辑 | 李梓新

无解

思绪回到了乡下祖屋的外墙边,我哥、我姐和我坐在一席麻布上,我们默默不语地,等待着那一刻。

那天上午姐夫和姐说,妈快不行了。据说,人快走的时候,身体就开始散发不一样的味道。姐夫常年进出救人,对这种味道很敏锐,一进祖宗屋就闻到了。

姐夫不说,我也是知道的。前三天,每当我去握妈妈的手,她就紧紧地拽着我的食指。而那天上午,无论我再怎么去抓她的手,妈妈的手掌,就那样软软地打开着,没有了回应。

“妈妈,你要是能听到我说话,就眨一下眼睛。”我蹲在妈妈的耳边,轻轻地说。好一会妈妈眨了一下眼。“不要害怕,往有光的地方去。”“不要害怕,祖爷爷祖奶奶都在那里。”“不要害怕,佛祖会带你走。” 我们一直一直跟妈妈说了很多很多不要害怕。

然后我们就不再进去了。我们那乡下风俗,人走的时候身上有风,谁靠近就会传给谁。得风者会病倒。奶奶叮嘱我们外面等。

不知道等了多久,是十几分钟,还是一两个小时,时间好像停顿了。不,是我的大脑空白了。护理阿姨从屋子里走出来,“阿姨走了,走得很平静。”

我们起身,一起走到屋门口,默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妈妈。泪水无声地流下。姐信藏佛,她的上师说,人走后,灵魂漂浮在天地间七七四十九天,不上天,也不入地。如果我们哭得太伤心,妈妈就无法安宁地离去。

姐把头埋在姐夫的胸膛里,姐夫用力地搂紧。哥和我一样,泪水只是流。

护理阿姨说,“开始阿姨没有闭上眼睛。我和她说,阿姨,你的孩子们都很好,你放心走吧。” 妈妈于是闭上了眼,眼角有泪水滑落。

屋子里开始有人进进出出。奶奶不断张罗着找村子里的人来帮忙做事。亲戚们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

恍惚地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妈妈躺在那呢,妈妈还在呢。还在呢。

直到棺材盖下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什么?!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和解了?!

我无法相信永远地失去了……我们和解的机会。妈妈不在了。

纠缠

“妈,我走了。”

我把行李箱从机场安检传输带上拖下来,箱子轮子前后晃荡地触地,定了定,转身回过头和妈妈挥挥手,然后大步往前走去。走在前面的是未来房东的爸爸。他回过头停下来等我。我脸上挂着微笑,不动声色地迎上去,内心欢呼雀跃。终于要离开了,离开中国,离开该死的体制内,离开,我妈。

那是2013年的一个夏天,离职前我从一本旅行书上知道了新西兰的WHV(工作度假)签证。国外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可能给自己放一年的假,就是持WHV签证,在目的国一边旅行一边合法打工,以这种方式来探索世界,寻找自己想做的事。

按计划我也将在新西兰待上一年,边旅行边工作。但计划里没有身边出现的这位未来房东的爸爸,未来房东更是个意外。原本一场简单的“探索之旅”,在家人的担忧与期待之下,变成了“过去了就努力拿PR留下来”云云,硬是在各种弱关系中搭上这么一条线,很是符合“都是中国人,出门好歹有个照应”的做法。而我,竟然默许了剧本的改写,任由他们张罗和安排。我乐意看见他们在乎我。在乎则乱。

在挥手的那一刻,我看不清妈妈的脸,听不清她说了什么,甚至不确定我说“我走了”的时候,安检门拦住的那头,妈妈在不在。不过,按照她一惯的行为模式,她肯定在的,并且会一直目送到看不见我的身影为止。

她怎么可能不在呢?她简直无处不在。

“你姐今天微信上找了我N次,你和她说,要是没什么急事,以后上班时间别找我。”房东皱着眉,一脸不悦。“不好意思,打扰你上班了。”我有点尴尬,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QQ视频。那时微信还没普及使用,人们更习惯QQ。

姐说过,妈最近每天追着她回家没,她一到家妈就过来要和我视频。这两天还跑去她家侯着。

视频里妈的脸,总是担心的脸。说的话,来去是担心的话。有没有晒黑,有没有吃饱这类没营养的无关痛痒的话,对妈来说,很重要。在去新西兰之前,她甚至觉得国外坏人很多,担心我被骗。

而我总是觉得世界好人比坏人多得多。比如那天附近商业中心一家新加坡餐馆试工。工作是给厨师打下手,客人点好单后,按照客人点的餐,快速地抓好所有的原材料,放到厨师身边,等厨师煮好后,再配上一些最后装盘的食材或者配料,就算完成了。

我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工作。一切都是新鲜的模样。香港小妹一一教我每天早上准备所有食材的功夫,红萝卜切丝,青瓜切片,煮海南鸡饭米和水的比例,怎么煮比较好吃等等。每当有客人点菜,小妹就一边熟练利落地抓好各样食材,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好让我记住每个菜对应配的食材。客人不多的时候,她让我试试说说看做做看。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一天时间很快过去了。晚上下班后,厨师知道我没车,主动送我回家。其实走路回去,也就十来分钟的路。

而我妈知道我试工干了一天活,只管饭吃没报酬时,忿忿不平地用“像喂狗一样”形容那顿饭,仿佛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极其羞辱的事情。她见不得我“受苦”。我默然。我没有尽力去解释和扭转画面,沉浸在“她是在乎我的”享受中浑然不知。

我越是沉浸其中而不知,越是不断催生发酵我妈的焦虑情绪。直到我姐告诉我,妈天天追着我姐给她看视频的那些天,她每天还在家里哭。

我不是那种让人担心的孩子。妈说以前我在广州,她从来不担心我,而自从我去了国外,每天她一躺下来就会心神不宁,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会出事。她再也看不见我。

“好吧,那我回去吧。”既然确认她还是爱我的,那我就回去吧。

去新西兰之前,我总以为妈是不爱我的。

那时我在广州一家有名的国企上班。家人自然是托了关系的,舅舅小姨都帮了忙。然而过去整整5年零11个月的时间,离开体制的念头从未消失。

逃离

“妈,钱给你打过去了,你看看到账没。”

“女儿啊,你哥你姐靠不上,我以后就靠你了。”

“放心吧妈。”

“还有哦,你不要和你哥你姐说,你姐有钱抠得很,有钱也不帮助一下你哥。你哥日子过得不好,别和他说他有压力。”

“好好好,我知道了。”

半年银行的存款全打过去给了我妈。她和哥一家三口住,经常自己掏钱给家里和小孙子买这买那补补贴贴。哥不是收入低,而是花钱没概念。我妈也是大手大脚的人。这些我都管不着,我还单身花钱不多,只要妈高兴,给她的钱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不过工作四年,在国企稳定的穷忙,倒是心生迷茫。

夜深,眼皮已沉,脑海仍清醒。部长目光如水望向方向盘前方深邃的夜,“人可能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改变自己。”我点点头,谢过他送我回来,推开车门,顺手从包里摸出公司门禁卡,滴开门,略过门卫疑狐打量的眼光,大步走进公司。手表时针指向十二点一刻。

我住在公司集体宿舍,因为便宜。轻声踩着楼梯上楼,层层感应灯随脚步声而亮,发黄的墙面不时看到起泡点,那是涂料脱落而未落的样子。

前一刻我坐在丽兹卡尔顿酒店客房明亮的灯光下,眼前一点点佳肴通过硕大的摆盘营造出精致感,耳边传来时而浑厚凝重,时而流水呜咽,时而晶莹剔透的音符,一女子穿着汉服以典雅之势抚琴而奏着古筝经典之作《高山流水》。

这样的环境吃的是高级感,贴心地替对方把身份和地位端出来,好让对方不用藏着掖着,释放蠢蠢欲动又假装推搡的欲望。

应欧洲某赫赫有名的咨询公司CEO的私人宴请,部长带着我来赴会。从刚开始的彼此含蓄,到热烈开放,时间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我强打着哈欠给他们翻译,终于到共同展望未来,握手告别。

一个月四千来块钱的工资,和一千多一道菜,在我心中奏着高山流水。“人可能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改变。”我要的是什么?我是谁?为了谁?我活着,仅仅是为了让妈有依靠吗?

“国企多好啊,工资是低一些,不过女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行了,以后妈也好有个依靠。”电话里妈重复强调安稳。我向她抱怨公司的工资太低,即使部长帮我向公司争取了连跳三级的涨薪幅度,不过才一巴掌伸开的钱。少得可怜。

没有强硬的背景后台,没有左右逢源的交际手段,国企就是个吃不饱饿不死的地方。

我理解妈对安稳的追求,一个曾经饥肠辘辘的孩子活下去的香饽饽。她的童年过得很苦,外公早逝,外婆撒手不管孩子。妈作为家里的长女,四五年级的年纪开始自己赚钱,不仅要养活自己,还带着弟弟妹妹生活

国企的铁饭碗,是她认为她能给我的最好的生活。即使吃不饱,总归饿不死。即使这个月账户账面为零,下个月工资又会准时到账。所以妈说我工作了,她的支票终于兑现了。

我认为自己在公司过得不好不坏,但在别人眼里,至少混得像模像样的吧。

“花儿,好久不见。”迎面走来一个身型发福的销售。油腻的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好恶心。他就是当年那个莫名其妙拒绝和我说话,和他打招呼装作看不到听不到面无表情直线从身边走过无视我的人。我们同一届进公司,同时分配到同一部门实习。他在向我示好,我没听错吧?

“看,你的美照。”同事递过来公司彩色内刊。照片上,我坐在老总旁边。位置是一种能力的认可。

呵,我没听错。

那又怎么样呢?这丝毫无助于冲淡日积月累的无力感。国企安稳平静的表面下,勾心斗角暗涌,皇亲国戚关系错综复杂。两面派、墙头草、见高拜见低踩、势利眼、见风使舵的人,应有尽有。

年轻人要想杀出一条生路,最好有人在朝,如果关系比较弱,或者没有,那你最好是个八面玲珑的主。要不,脸皮够厚,混成遭人讨厌的老油条也成。

我都不成。靠专业靠办事靠谱,用尽全力奔跑,赢得表面的光彩,还能怎么样呢?无力应对复杂的人性,挫败感像臭烘烘的狗皮药膏一样甩不掉。

妈叫我忍着,她对我的现状很满意,而且她也支不出什么别的招。她一向是用忍气吞声维持表面和平这样的方式来掌控生活

初中时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和孩子,妈拆散了他们,送走了孩子。她赢了,可也输了,之后他们一直分居,没有交集仍互相伤害。

妈常年在我们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爸的罪行。爸常年在外人面前愤怒描述这个女人心有多狠。我无数次劝她离婚,她以我们在外人面前看来有个完整的家为由,在我看来,不过是咽不下一口气:他想离是吧?我就拖着不离!

总是忍,除了忍,你还会说什么?我抛出气话。你和爸几十年了,你硬是憋着一口气不离婚,有用吗?现在你们幸福了吗?

我想辞职,妈强烈反对。辞职的话题提过很多次,每次都不欢而散。

太激动了会戳她伤疤,但冷静下来结果还是一样:只要她不认同,不开心,我就狠不下心辞职。多年来,她把幸福快乐捆绑寄托在我这里,即便是感觉被利用,毕竟是我妈,为自己做决定而不考虑她,我办不到,我痛恨自己懦弱。

对现实挣扎,我越来越焦虑,晚上常常失眠,耳机循环播放着音乐。白天上班则昏昏欲睡。妈看到我这么痛苦,一次又一次劝我好好呆着,别想太多。

“你要是真辞职了,我怎么面对你二舅小姨。”

“你在乎他们,在乎你的养老,那我呢?”

“我就是希望你过得好啊。”

“可是我不好啊,我不开心。我做不到那样的人。”

“那你做不了就不做嘛,公司又没说你做不好,要是真的觉得你做不好,公司会找别人做啊。你做不了公司照样发钱给你,又不影响工资。”

我无语。为什么我都那么痛苦了,她还是视而不见,叫我“忍忍忍”?我想起那个恶心的销售。开始怀疑也许她爱的只是能赚钱,能给她花钱的人。那个人恰巧是我而已。

出乎意料地,部长悄然辞职了。海外事业暂停,部门解散。剩下人员归入国内法规监管部。对未知的期待暂时缓和了对现实的焦虑。我耐着性子适应新部门。

法规监管部最主要的工作是应付国家部门定期审查,确保公司的生产管理文件内容和现场生产操作情况相一致并且合法。

加班加点,剪刀和双面胶是必备的武器。先复印文件原件,再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人的签名从复印件上剪下来,贴到新打印的文件上。最后盖上公章,形成新鲜出炉的红头文件。原文件签名模糊,复印看不清时,还可以模仿签名者字迹,淡定地自己给签上。

我们干的就是这事。造假文件。

青春如流水,哗啦啦地倒向沟渠。我不再纠结是否该为了升职加薪,为难自己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打磨成圆滑的人。还是就算无法升职加薪,也情愿做真实的自己,不说违心的话,不做违心的事。又或者说服自己对面前一切习惯成自然,慢慢在体制内熬成老油条。

我怀疑的是人生的意义。如果人生是一场旅行,到底有什么风景值得期待?

虚无的感觉将我吞噬,却也让我冲破了对妈的顾虑。终于辞职了。离职证明上写着“在本公司工作共5年11个月。”

变奏

家里没人支持我离职,更是反对去新西兰。离职后,在家草草待了一周便飞往新西兰奥克兰,内心按耐不住满是对未知的隐隐期待。

可是,谁想到这么快折返呢?才三个月不到。妈每天追着和我视频,从姐那知道她天天在家里哭,一想起我就哭,生怕我如她的预感一样,会出什么事,她再也见不到我。我无法再安心探索新西兰未曾深入的风景,像是一个乖孩子突然捅破了天,做了件极度伤害妈的事。

而且,若妈爱我如生命,他乡风景便不值得不留恋。我极力说服自己。

“你真的要走吗?好可惜。”我向香港女生Y道别,她回应着我,啪一声弹出收钱的抽屉,拿起一叠纽币左右手配合地飞快地数起来,“1、2、3……10”然后清脆地撕下收款小票,微笑着和零钱一起递给客人,“Ten dollars and three cents. Thank you. Welcome next time.(一共是10$3分,谢谢,欢迎下次光临。)”

我们在一次线下佛教读书会上认识。她是香港人,从事设计工作五年,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于是辞职来gap year。我住在奥克兰东区Botany,而她正好在Botany附近的商业中心这家香港人的生活店做收银。

干了一个月,存够了下一站的旅费,她准备一周后离开奥克兰,听说我在新加坡店试帮厨,她向老板介绍我,老板喜欢英语说得好,又懂粤语的人,有亲切感。

收银比帮厨轻松,我不时去店里溜达,了解店里卖的产品,透明胶卷、吸湿剂、万圣节各种面具、饰品,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看她收钱,等她午饭时间我们便去咖啡店聊天。

在印度蔬菜超市收银、在奥克兰商业中心发传单、在图书馆教华人英语、在新加坡餐馆帮厨、在奥克兰义工组织的义卖店做义工……去基督教做礼拜、去佛教读书会、去奥克兰赌场、去一树山公园看驼羊、在海边看中国人捡海带、艺术馆、博物馆、奥克兰大学,到处溜达……

顶着男孩头、平胸、不化妆,在女厕被误以为是男生,吓鬼妹一跳;

“These fliers are to the Riches" so the poor don’t get that? ” (“这些传单只发有钱人,不发穷人吗?”在市区发给不同公交发公交卡一体化传单,其中一条路线叫Riches,the rich本来是有钱人的意思。)我接过一句幽默,老外笑了半天停不下来;

第一次看到不烧香烛不烧纸钱统一西服裙裤的佛教;

让我如找不到合适工作就教我做烘焙的老板;

……

在奥克兰的情景一幕幕飞快在眼前回放,嘴角自然弯起的弧度随着飞机缓缓降落在湛江而掉落。我收回思绪,接受现实。

妈如愿以偿,我回来了,触手可及。家人希望我既然回来了就留在家工作,见我着急上广州,他们干脆说先歇歇再找嘛。我盘算着待个一头半个月陪陪妈好了。

和我们家已多年不来往的大舅,突然冒出得了肺癌晚期的消息,在我们家引起一番小骚动,但没两天,人生无常之类的感慨如同小石子投进水里引起的涟漪,荡漾开去很快恢复了平静。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

妈的表现倒是让我们诧异。她嫌弃表弟表妹照顾不周,早出晚归跑去医院守着大舅,要是能大白天看到她,一定是在家里熬粥等着带过去。有时晚上回来坐在沙发上,说歇一会便坐着睡着了。

我看在眼里,十分不解这突然涌动的情感,更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劝她按时作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她嘴里应着没事的,我心中有数,跑得却更勤快了。

每天哭着让我回来却只见她日夜奔走,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我看不下去,毅然回广州,并决定犒劳自己一把,在找工作之前,拿出三个月去南方医科大念一直感兴趣但拿不出连续假期来学的科目,营养学和中医推拿。

“妹……”姐在电话里喊了我一声,学推拿认识的朋友邀请我到她家住,我刚搬过去第三天,站在房间里听到电话那头姐声音里带着鼻音,却没有意识到会听到什么……停顿了好一会,姐哽咽道,妈得了肺癌。

妈怕再也见不到我,她的预感是对的。可出事的人不是我,是她。

我放下手机,现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嚎啕大哭,豆大的眼泪落下。朋友急急忙忙跑过来,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姐……我姐说妈得癌症了。朋友拥抱过来,泪水滴落她肩膀。她轻声说,回家吧。

原来我上广州后大舅不到两个月就走了,大舅走后没两天妈开始咳嗽。刚开始以为是太累了,加上换季得的感冒。看了一周不见好,去了社区医院拍了胸片说是肺炎。治疗又过了半个月,仍未见好。在医院工作的婶婶突然警惕起来,提醒妈去拍个CT。看到CT片肺部有阴影,医生让她赶紧到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推拿课自然不上了回到家,妈活诊结果确诊为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全身骨转移,CT片可见大大小小的黑点覆盖,全是癌细胞。

其实早有病变征兆,妈回想半年前全身皮肤开始变得干燥,有点不同寻常,又以为人老了如此,没放心上。征兆应了中医说的“肺主皮毛”。

到底还有多少时间,医生说可能三个月,也可能一两年。

这世上的事情安排真巧妙,妈总念着老了要跟我,上天为我们创造了共处时光。可在时光尽头,我们却没有因此变得更包容对方,反而张惶失措,失去优雅。

“好吃吗?”

“好吃。”

“只要好吃就行了啊。你管我怎么做。要是你觉得不好吃,再说按照你的做法来,也可以。可你吃都还没吃,为什么非得让我按照你的做法去做?”

“行了行了,这么唠叨。”

我们不再说话,在沉默的气氛中别扭地吃完饭。

姐打电话来,告诉我心情再不好再累,也要让着妈。

表妹来看望妈我才知道,那天吃饭的事,妈不仅给全家人打了电话诉说,包括二舅小姨,连在学校冲刺高考的表妹也知道了。“姨妈说你啥都好,就是脾气不太好。”

照顾妈是我心甘情愿的。可是她为什么一件这样的小事情要通报全家人来说我?在外面夸我也总让我感觉自己不过是为她所用而已呢?

在医院我打开饭盒。“哇,真香啊。每天都不带重样的,你女儿真的是很用心给你做饭啊。”营养学刚好派上用场。邻床阿姨啧啧赞叹,探过身子看看我做的饭菜,再看着儿子给她做的,勉强吃两口。妈骄傲地说,那是啊,还是生女儿好。

主治主任有次当着妈面说,你这女儿真好啊,天天陪着你。妈特别高兴地回应,不然生女儿做什么呀?就是这个时候用的。主任30岁离婚后,一个人打拼,儿子跟着前夫去了澳洲。主任有点尴尬,我也有点尴尬。

回想起这些,我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哭起来。妈看到便走回了房间。

第二天,她说,“这点小事有什么好生气。就算妈真的做错了,我是你妈,还是病人。”

噢,对,我忘了,在她面前,我连伤心都不被允许。

小时候在学校不开心,放学回来坐在房间阳台上哭着尖叫。她经过房门,冷冷看着我,喊什么呢,烦死了,我多么希望就算她太忙没空管我,没空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能给我个安慰的拥抱也知足了。可是她只说烦到她了就走了。

有天她突然高兴地从背后抱着我,说我是来救她命的人。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睛里打圈,心中五味成杂。那是自长大有记忆以来,印象中她第一次主动拥抱我,但是,还是因为需要我。

需要总是排在第一位,不是么?

我们三人在客厅里,气氛凝重。哥的朋友介绍了看风水的师傅,建议把现在筑在走廊的厨灶改建到原本是厨房,被改成卧室的房间。我向来不相信看风水的算命的这些神忽的玩意。要是平时小打小闹无伤大雅倒也无所谓,可现在每一分钱都要看着花。命和钱连在一起,浑身上下的细胞都警惕地随时应仗。

“我不同意。”我坚绝反对哥动用治疗的钱做封建迷信,认定只有科学能救命,别无他法。哥像被恐惧恼怒了,忽然抡起拳头欲扑向我,妈用力拦住他,哭着喊,你们吵什么,有话好好说啊,你们这样还让不让我活了啊……我盯着哥,一字一句地顿,你要是敢动手,我立马报警。哥缓缓放下拳头,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话,妈要是有事,你负责。他摔门而出。

真是可笑,日夜陪在身边照顾她的,难道不是我吗?!妈明明不同意,她刚刚为什么不表态?我感到心灰意冷。不管我怎么为她,维持表面的和平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吧。她不会为我说句公道话的。

穿越

身心俱疲,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虽偶尔做英语兼职,两年多没回到职场,内心惶恐不安。我想回广州找工作了,在自己倒下之前。

如果说湛江是故乡,广州便如同家。从初中爸妈婚姻闹剧开始,广州犹如精神壁垒般存在,与湛江相距416公里,这座城市是广东省内离湛江最远的大城市。4年大学时光,加上“5年11个月”国企工作,几乎“十全十美”地离开湛江。

之前妈催过很多次,让我不要守在她身边。她形容自己是一艘下沉的船,让我到岸上去。可是我一直很愧疚,也许没有离开国企,没有去新西兰,好好待着,不总把自己无法抵挡的焦虑转移给她,或许她就不会生病。所以我不走。

可现在取代愧疚的是怨恨。恨她总是假惺惺地维持家里表面的和平,恨她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占据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把我挡在外面的就是她。她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过是她人生的工具罢了。

我看看自己银行卡里还有多少钱。卡里除了原有的钱,还有之前亲戚朋友们给的小红包,有时候妈让存到我这,要是治疗的钱够花,这些就留着给我。

知道我要走,妈记性突然变得好起来。一笔一笔账和我算。上次谁谁谁给了多少钱,什么什么钱放在你那,你给回我。我目瞪口呆。那些钱我从来没有记过算过。在我心里就没有我的钱和她的钱之分,我早已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心理准备。

呵呵,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对吧?我不想说话。不想面对她。心里像堵着一道墙,胸口隐隐作痛,我沿着河边走了一遍又一遍。但愿没有回来,没有撕破这一切,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我突然懂了,为什么她总是奋力去维持表面的和平,哪怕明知是假的,也比现实来得让人更容易接受吧。

回到家,我默默不语,也不想看她。她一遍遍问我怎么了?怎么和我说话不回应呢?我关上房门躲在门后的空间里。阿姨推着她在我门外不停地敲门,妹,妹,你怎么了?怎么不开心了?我泪如雨下。难过她连我的难过都不懂。

我没开门,听到妈回到房间大哭,我妹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可是,不是她先不要我的吗?

姐说,留下吧,不要以后后悔。她都这样了,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肿瘤脑转移压迫控制肢体的神经,妈的腿开始无力,坐上了轮椅。开始还能推着她到洗手间门口,她半走我半扶着上厕所。渐渐地连坐上轮椅都需要别人使劲,我一个人使不上力,所以家里请来了阿姨。

我没走,留了下来。能为她做的就做吧。

脑部多发肿瘤。化疗、放疗、靶向药通通失效,参加新一代靶向药临床试验不符合条件,我不死心带着厚厚一沓CT片和资料一次次往广州医院跑,最后弄来未上市新一代靶向药的原料药,赌上一把:如果药能抑制脑部的肿瘤变大变多,就还有希望。可妈吃了丝毫不见效。

最后的时光突然来得很快,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妈的身体状况如坐上了滑梯,一下子滑到了底。妈发起41/42度高烧,胸腔积液量太大,医生说已无法抽取,只能看药水是否能化解,可希望不大。胸水压着肺无法呼吸,最终将导致肺功能衰竭。

妈呼吸变得困难,时而传出呼噜空响的呼吸声。医生把她安排在最靠近抢救室的病房。躺在抢救室的,是常羡慕妈妈饭菜香的那个阿姨,她比妈更早出现肿瘤脑转移,第二次从ICU拉回来。

二舅和小姨都来了。妈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呼吸心跳变得微弱。清醒的时候还高兴地和小姨说话。小姨也尽量表现出如常的样子回应妈,说两句便忍不住转身出房门外抹眼泪。二舅则在左右两间病房前走廊来回低头踱步。也不敢走远。长姐如母。二舅小姨从小跟妈长大,有着特殊的情感

心电图仪器血氧指标爆着刺眼的红色。我们兄妹三紧紧守着在妈床前,不愿意提前结束这一切,也生怕错过带她回乡的时机。连续三天,高烧和胸水积压都无法退去。我们和医生商量,带着四五天点滴回乡。

奶奶说留着一口气入门,鬼魂才有家可归。魂归故乡,是妈妈最大的心愿。又或许还有奇迹呢?

挂着点滴,吸着氧。经过一个半小时颠簸,妈撑到奶奶家,我们松了一口气。

奶奶准备好了床垫,铺在祖宗屋地板上。列祖列宗的神牌一排排陈列于神台上。如有庇荫。妈躺在床垫上,头前上方是祖宗神牌,脚朝祖屋门。头在那边,脚在人间。

我们三轮流守着,不知道那一刻什么时候来。所有的寄托安放在点滴和氧气机上。噢,要换药水了。噢,氧气机要加水了。剩下的时间,哥和姐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们不怎么说话。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不时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握住妈的手。她便用力回握,手滚烫滚烫的。

乡下的夜伸手不见五指黑。从奶奶家到祖屋,大概十分钟的路。三更半夜一个人打开手机电筒走入黑暗中,四周一片静瑟,唯有鸡犬之声从沉沉夜色中传来打破寂静。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竟想不起害怕,只想着妈在那:我去守着她,不让她害怕。

第四天早上,我再去握妈的手,她已无力回握。身上的高温褪去,带走了掌心的温度。妈妈走了。

而抢救室的阿姨奇迹般活过来,已能下床走路。阿姨儿子知道我从广州找了药,曾央求我卖他一些。我把一半的药分给他。靶向药,谁射中了靶心复活,谁掉下了标,命运是个谜。心怀希望总是好的。

我和妈曾共同渡过很多欢乐的时光,可记忆如同剧场的小丑,一道道刻在记忆里提醒你的,却往往是那一场一场的闹剧,让人哭笑不得。

妈走后,哥说妈也和他说过一样的话,让哥把钱给回她。那大概是一种回光返照。

三年以后,我在这里写下我们的相互纠缠。我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足以抵挡岁月的不安,妈却努力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哪怕是形式上的完整。

生存的焦虑和死亡的恐惧,让她像只刺猬。隐忍地把脆弱与不安卷起来,用沉默或是刺来自我保护,无意伤人却伤人。当她表现得有多想掌控一切,内心就有多脆弱。

而当我读懂了她心中说不出口的爱和恐惧,我知道,我们和解了。

作者后记:

从个人经历去写故事,自己既是故事的主角,更是故事的旁观者,多了一份局外人的视角。

你不能写对方怎么怎么想,认为对方怎么想,是我们自己的想法。所以你只能写自己怎么想的,以及与对方互动的情景、细节、感受,引用对方说的话,而对方的心理活动,读者自有自己的解读。

观察者决定了观察的结果。

我的导师是三明治的校长李梓新,感谢他让我慢慢写,不断补充他梳理的线索缺漏,让我得以以全观的视野来看待自己的剧情,最终从沉重写到平静,确认用以前的眼光创造出来的狗血剧本已改写。

三明治,确认过眼神,是一个认真写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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