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离开成都以后……

导读: 写《老病》的时候,日历已经翻到大历元年 (公元766年),杜甫结束了在云安(今重庆市云阳县云安镇)的养病,来到夔州(今重庆奉节)。从《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中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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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像。蒋东平 摄

明朝祝允明书杜甫 《秋兴八首》诗。

沈荣均

庙堂越来越远,故乡越来越近“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药残他日裹,花发去年丛。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合分双赐笔,犹作一飘蓬。”写《老病》的时候,日历已经翻到大历元年 (公元766年),杜甫结束了在云安(今重庆市云阳县云安镇)的养病,来到夔州(今重庆奉节)。

自买舟东下以来,杜甫明显感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他想起宋玉和陶渊明,不禁伤感写下“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夔州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所见多乱石,他写道:“多垒满山谷,桃源无处求。”

这是心目中的桃源么?如果是,那为何又觉得哪里不对呢?

因为,少了一座茅屋。这让诗人有些遗憾。

杜甫最初住在西阁,相当于公家的招待所,条件舒适。因为是赞助方提供的借居,诗人显然认为不太适合,毕竟自己只是个临时公文或公田(公家农场)代办。赞助人叫柏茂琳,夔州都督。他欣赏诗人的才华,在起码的物质条件上,给予了应有的尊重。

夔州西阁,城里郊外。杜甫来回奔波,可能同时兼了几份工作,只为能挣回一座属于自己的草堂。

刚到夔州,春光还在。听身边人谈论农事,杜甫心情不错,欣然写下:“农事闻人说,山光见鸟情。”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杜甫的诗歌里频繁地出现瀼西和东屯两处地名。细心的读者很快发现,它们不是空洞的指代。在这个阶段,真实的茅屋正赋予杜诗新的内涵。

“东屯复瀼西,一种住青溪。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从《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中可以看出,离开成都一年后,杜甫终于有了茅屋,似乎还是两处。瀼西的茅屋,大约是杜甫一家的日常起居,东屯的更像临时性的生产用房。

置一畦地,造一片园,自给自足。土地是杜甫的苟且,也是诗人的远方。如果说,杜甫在成都浣花溪学种花草蔬果,还是权宜之计——进可仕,退可耕,那么老来在瀼西和东屯,时空上别无退路,还乡已然彻底。

从偃师到长安,从长安到成都,从成都到夔州。庙堂越来越远,故乡越来越近。

融入纯粹的乡村农事

且做瀼西东屯的农夫吧,融入眼下简单纯粹的乡村农事。

“枣熟从人打,葵荒欲自锄。”枣正熟,找来邻居分享,葵园锄芜,自己还能亲为。

“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飧。”将茅屋围得团团实实的畦蔬,装点了一日三餐姿色的畦蔬,怎么看怎么亲切,如一早一晚,儿女绕膝。

“茅斋依橘柚,清切露华新。”月色和露华,是专门为橘柚的登场准备的么?今夜的舞台,虚席以待。即将上演的古风,来自东篱,还是南台?

很多时候,诗人又仿佛闲着,耽于一些悠远、萧瑟和况味。“由来巫峡水,本自楚人家。客病留因药,春深买为花。秋庭风落果,瀼岸雨颓沙。问俗营寒事,将诗待物华。”《小园》一诗仅从字面看,挺难进入,一般解读为四时抒怀。细细看,又大有名堂——前景、中景,以及稍远处的三重点缀,是夏天之后的秋天,秋天之后的冬天,还是秋天的绵延和复加?但为何中间又斜斜隔生一片闲白和氤氲?怅惘吗?欲罢不能吗?一息春天和物华,兀自暗示和隐喻,在宣纸之外。

更远处的秋意,耐人寻味。杜甫《登高》《秋兴八首》《秋夜五首》《解闷十二首》等诗作,从唐始,就有褒有贬。晚唐诗人韦庄,是杜甫的超级粉丝,他在成都为官时重建了杜甫草堂。到宋代,杜诗突发光芒,王安石、苏东坡和黄庭坚对杜甫的推崇,直接催生了一门杜诗学。特别是黄庭坚,曾手书杜甫两川夔峡诗诗碑300余方。

黄庭坚看重杜甫,有杜诗本身的魅力,也与诗人个人经历相关。宋代从上到下流行本色主义,以平淡论诗。“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黄庭坚《与王观复书》)

南宋的朱熹,对黄庭坚的推杜之举不理解。“杜子美晚年诗都不可晓。吕居仁尝言,诗字字要响。其晚年诗都哑了,不知是如何,以为好否?”(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朱熹不看好杜甫晚年夔州诗,说那些律诗,音哑,没亮点,气也不畅,一句话,境界和诗味皆平常。朱熹说话做事,一本正经。一本正经谈诗,本身就是个误会。

清人彻底扭转了对杜诗的不公正,虽然仍有杂音,但不影响尊学杜诗成为时代的主流,杜诗的注解批评也逐渐兴盛,数仇兆鳌《杜诗详注》影响最大。

夔州的杜甫,为什么更关注秋?包括瀼西东屯的田园诗,好些也有酽酽秋味。要弄明白历代文人对杜诗的不同态度,这个问题绕不开。

谁的茅屋,谁的寂寥?

唐朝的天气,比今天要热。

瀼西的农民,东屯的农民,在七八月插下秋莴笋小秧,正常的年份,寒露前后就可收获。《种莴苣》诗言:“苣兮蔬之常,随事艺其子。破块数席间,荷锄功易止。两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苋迷汝来,宗生实于此。”那个夏天,瀼西东屯碰上了连旱,从夏到秋,就没下过几粒雨。诗人带领家人砍来竹筒,从很远的溪涧里引水。莴苣却蔫在了泥滓里,倒是不知哪来的苋,长势狂野,把莴笋的地盘夺了。

夔州的三伏,燥热异常,很是干涩。季节的过度,并不如今天分明。暑气刚刚降下去,凉寒就逼近了。可怜的莴苣,竟然连野菜都赶不上,诗人有些伤感。

也许真的老了,杜甫五十出头,两鬓已斑,疾病缠身。无助的诗人,以正直善良的冷幽默,化解沮丧。

诗人寻觅着,拿捏着平仄和分寸。茅屋外,发育不良的莴笋,粗暴生长的野苋,它们不合时宜的模样,令人哭笑不得,爱恨交织。

接下来的晦涩纷纭,或难以名状,不过正好契合了这份荒芜和破败。

“此辈岂无秋,亦蒙寒露委。”秋意不曾见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寒露之后的秋花,断然没有了,枝叶早已枯蔫。好端端的秋,转瞬就成了夏的宿命。

夔州之后,杜甫所剩时日无几。他明显感到衰老和疲惫,不得不再次放弃——放弃长安,放弃终老和况味,甚至连茅屋也要割舍了。

即便在留下“杜甫巷”传说的江陵,也没有证据显示,诗人曾有过固定的居所。接下来,杜甫仿佛一条破败的孤舟,踌躇、漂泊,没有方向——顺流也好,逆流也好,不过是山重水复的迂回和辗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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