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捎话》是对语言的一种反思

导读: 从某种意义上说,刘亮程自己也是一个“捎话人”,《捎话》的本身,就是作者通过文字带到我们眼前的,“来自时间远方的,人与万物的一片声音,一片叫喊。”让人们看到,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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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讯 记者黄茜《捎话》是一部带有典型刘亮程风格的小说:地域空旷、时间浩渺,来自万物的声音有形状、有颜色、有重量,在空间中、阳光里垒起一层层通天的高塔。小毛驴“谢”从驴圈的门缝往外看……

这不是一部历史小说,但它来自于刘亮程多年对西域历史典籍的研读。大约1000年前,远在西域的毗沙国和黑勒国,因为战争缘故,民间书信往来受阻。有人把一句话,即一头刻满《昆经》经文的小毛驴“谢”委托捎话人“库”从毗沙国送到千里之外的黑勒国。但是当毛驴进入黑勒国,接话人因为改变了信仰,已不再相信这句“话”。毛驴因此被杀,驴皮和《昆经》埋葬于沙漠。只有被杀以后成为鬼魂、附体在捎话人“库”身上的小毛驴还在相信这句话。因为那些语言和文字深深地刻在她的皮毛上,让它无从摆脱。

刘亮程曾因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被广大读者熟知。生活在古尔班通古沙特沙漠边缘的村庄里的农民,除了耕种劳作,成日与驴、兔、狗、飞鸟、落叶、黄沙为伴,笔底下的哲思和诗意宽旷温暖。《捎话》再现了《一个人的村庄》里那个原始朴素、万物有灵的世界,因以小母驴“谢”的眼光为叙述视角,整个文本显得更为魔幻。

文学评论家何英说:“刘亮程将凝视赋予每一件事物:除了人的一辈子,还有狗、驴、鸡、尘土、树叶的一辈子,甚至灵,也被刘亮程观察和冥想,他的意识总是深入到别人难以企及的深处,那些意识最模糊、神经最末梢的区域被思想和文字唤醒。”

小说家首先是修辞家。对刘亮程来说,《捎话》的书写实际上是在呈现“语言之困”。博学的捎话人“库”精通几十种语言,可库的师傅告诉他:“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人们创造了语言,又被语言束缚。

从某种意义上说,刘亮程自己也是一个“捎话人”,《捎话》的本身,就是作者通过文字带到我们眼前的,“来自时间远方的,人与万物的一片声音,一片叫喊。”他告诉南都记者:“有一些话走在路上,仅仅是走在路上,没有接话的人,没有耳朵和心灵去倾听它。那些话空空荡荡像刮过去的风一样。但即使捎不到,话也在走。所以捎话仅仅是一个开始。”

南都:你怎么接触到毗沙国和黑勒国这两个国家的素材的?

刘亮程:到了一定年龄,人喜欢看历史。我对一两千年前的西域历史关注比较多。老人看历史是想看到过去。看到人的过去,也看到自己的过去。年轻人喜欢看未来。但是未来是不是另一个过去呢?对于我来说,可能未来也是另一种过去。作家,当他朝后看的时候,他看到的既是今天,也是未来。

捎话的故事发生在一千年前。在这样的故事里,不光有人的声音,还有鸡鸣狗吠,驴的声音,尘土的声音,那块大地上生长的所有有声的生命和无声的生命的声音,都在集体发声,众声喧哗。我也是想通过这样一本书,穿过千年,把历史深处的那些声音传达到今天。因为那也是人世的声音。尽管过去千年,被风沙掩埋,被时间阻隔,但经由小说家带到今天,我们依然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生与死,那个时代的梦与醒。

南都:“声音”是《捎话》这部小说里非常特殊的组成部分。你个人平时对声音特别留意和敏感吗?

刘亮程:我生活的地方比较宽阔。有时候人的声音传不出去。比如我们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去喊一个人的时候,明明看到人在前面,但你的声音到达不了。如果你在山谷中,声音朝远处走。但在戈壁滩那样的空旷中,声音朝上走,朝天走。你随便喊一声,声音被天吸走。但更多的时候你又能听到远处的声音,因为大地太空旷,太寂静。很远处的声音总能被风声带过来。只要你用心听,从西边吹过来的风,多远的声音都能带过来。

在城市里,你听到的是众声,是人与机器的嘈杂之声。而在西域那样的地方,你能单独地听到一种声音。很容易把一种声音辨别出来,而且刻骨铭心地记忆于心。人声本来就稀少,人声夹杂着风声,夹杂着那块土地上的其他动物的声音,夹杂着风吹过大地的草木和尘土的声音。但所有的声音都会单独地有自己的形态。所以《捎话》这本书中,通过毛驴的眼睛,我把那块大地上声音的形状和颜色呈现出来。让人们看到,在人的声音周围和人的声音之上,还有那么多的声音,有形状有颜色。在人的灵魂之外,还有那么多的鬼魂,在天地间升腾、沉落、睡着、醒来。这是一个声音和灵魂的世界。

南都:捎话人“库”博学多闻,通晓几十种语言。书里有一句话“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应该怎么理解?

刘亮程:这是我对语言的一种反思。在我此前的小说《凿空》中,呈现的不仅仅是人的语言,还有人之外万物的语言。但是万物的语言在《凿空》中是通的,唯有人的语言,因为族群的关系,是隔的,是需要相互翻译的。小说写到最后,唯一不需要翻译的驴的叫声,它成了天地间的“原声”。它没有被磨损过,叫遍世界也不需要翻译,而且它的声音可以直达天庭。

我对语言的理解源于我生活的西北地区,在古代它就是一个多语言并存之地。汉代有三十六国、数十种语言存在于那个区域。古代四大文明也在那里相遇,带着各自的语言和宗教,带着各自的文化。

语言之间,需要翻译。有时候翻译本身就是一种误读。即使不需要翻译的同一种语言,在相互交流的过程中也有许许多多的误解。即使在现在,我们不需要“捎话人”这种职业,我们靠微信,手指一点就可以把一句话传递给别人。但语言的误解也处处存在。语言并不因为通讯的通达和便捷而消弭人心间的距离。所以,我们生活在语言中,我们创造了语言,语言又反过来制约我们。除了语言,我们不能有其他交流的方式。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在语言中是真实的。我想通过《捎话》的书写,来呈现语言的困难。

南都:你在生活之中是否对此有所体会?

刘亮程:我办公桌的对面就坐着一个哈萨克女孩,在我们楼道里,经常可以听到多种语言在说话。哈萨克语、蒙古语、柯尔克孜语……那么多语言,但是我只懂一种语言—汉语。有时候,听着外面那么多语言在说话,你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你又知道他们说的是与你相关的事,是在你身边发生的事。有一天早晨下雪了,你会在楼道里听到许多你听不懂的语言,其实说的都是这一场雪。但是,这么多语言中的雪,是一样的雪吗?当那些语言都在说这个早晨下雪和这个早晨本身的时候,语言的表述早已经千差万别。语言看似在沟通、表达,其实语言在一边挖洞一边垒墙,所有的语言都是这样。

南都:和《一个人的村庄》一样,你在《捎话》里呈现了一个众生平等、万物有灵的世界,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在你的故乡是普遍存在的?

刘亮程:人在那种空旷的自然环境中,很容易产生万物有灵的观念。而且,萨满教的传统也在那块地方根深蒂固。我自小认为,我也可以感知到万物的灵的存在。毕竟,这是我们的历史告诉我们的,也是我们的文化告诉我们的。我喜欢看文物,从沿天山一带出土的7000年前的墓葬文物,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数千年前从墓葬里挖出来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祭天礼器,没有人的生活用品。你会震撼于,数千年来人类都是靠着这些东西在生活,靠着比物质更强大的精神在生活。他们在靠对天说话生活。他知道对天和对天地万物去沟通。只是后来我们不知道了,我们认为自己强大了,不需要跟一棵草说话了,不需要对天上的一朵云和一颗星星说话,不需要跟一棵长得很粗壮的树木说话。但是古人把这样一个精神传统留在墓葬中。

南都:《捎话》这本书写了四年,为什么用去这么长时间?

刘亮程:我的写作很慢,细水长流,每天写一点。这本书写了四年时间,但是没有四年,感觉也写不出来。当你开始写捎话人的时候,你自己在跟着他往前走,自己带着那么多的话语往前走。你也需要长大,也需要经历书中捎话人所经历的年月。一本书的长成或者完成,就像一棵树的成长一样,它需要一个年轮。年轮到了,它自然会成型。

作者: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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