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演员陈佩斯 一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很多陌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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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导自演的话剧《戏台》中,陈佩斯饰演京剧班班主侯喜亭。 (受访者供图/图)
陈佩斯的“会客厅”位于北京城东北角,远离市区,沿着温榆河开,穿过一排防护林和绿化带,就到了“大道戏剧谷”。两层楼的红色异形建筑全部用回收的旧砖建造而成,楼下是排练厅,楼上就是陈佩斯创办的大道文化公司的办公地。只要不外出演出,67岁的陈佩斯几乎天天都在这里,办公、排练话剧、会客,自成一派天地。戏剧谷旁边的小山坡上还造了一座小亭子,陈佩斯给它起名“驻心亭”,清晨的一段时光,驻心亭专属于他。
这种有意与“主流”保持距离的生活,自1998年告别春晚舞台后,陈佩斯持续了23年。当被南方周末记者问及为何如此时,陈佩斯吐了吐舌头,笑道:“运作”,他转而解释这句玩笑话,“哪有那么多精力,精力不够,你就得按照精力不够去运作自己”。
自我“运作”的这些年,陈佩斯拍过电影,他和父亲陈强开创的父子喜剧电影,曾经是大银幕经典;他也办过民营电影公司,但那时的电影市场伤过他的心,一方面,需要向国有制片厂买厂标,拍电影重重限制;另一方面,电影院线瞒报、偷票房现象严重——“我们控制不了,我们受欺负”,心灰意冷之下,他远离了电影圈。
陈佩斯转而将更多精力投入话剧舞台,那是他认为“更漂亮的地儿”,他带着儿子陈大愚做话剧,创作出《托儿》《阳台》等叫好又叫座的话剧,在全国各地巡演,走出国门巡演,“站着把钱挣了”;没有话剧演出的时候,他就闭门研究喜剧,探索喜剧理论、喜剧创作的不同方法和梳理喜剧的历史脉络。
2021年2月6日,在央视综艺舞台“消失”23年后,陈佩斯回来了。他在央视喜剧传承类综艺《金牌喜剧班》中亮相,与郭德纲、英达一起担任首席金牌导师。《金牌喜剧班》类似一个模拟的喜剧训练营,导师们需要从50组喜剧人才中选拔出自己心仪的学员进入各自的班级,对他们进行喜剧培训,经过班内小考、班级大考后,最终在两个月的集训后,迎来毕业大戏。
与深谙综艺之道的导师郭德纲不同,坐在一旁的陈佩斯似乎与这个新世界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一代中国观众都记得陈佩斯和朱时茂在1984年合作演出的小品《吃面条》给大家带来的巨大欢乐——“小品”这一喜剧表现形式,也是陈佩斯给命名的。从1984年到1998年,陈佩斯为春晚舞台贡献了十多个经典小品,《羊肉串》《胡椒面》《主角与配角》《姐夫与小舅子》《警察与小偷》《王爷与邮差》……陈佩斯在小品舞台上塑造的油头滑脑的底层小人物形象深入人心。
出现在《金牌喜剧班》的陈佩斯,不再是滑稽吃面的“陈小二”,也没有让人捧腹大笑的“抖包袱”,他是严肃的,甚至是老派的。他在节目里的点评夹杂了大量难懂的专业术语,台下给学员上课时同样如此。在他的不可“斯”议班上台“考试”前,陈佩斯站着给学员们讲了六个小时的理论课,中间只休息了十分钟。倪萍曾提到过陈佩斯的严肃认真,上春晚的小品,都到第三稿了,搭档朱时茂觉得“很好了”,陈佩斯却弄个枕头,穿个拖鞋在那儿坐着,老说一句话:“这不行”。
在六个小时的理论课里,陈佩斯向学员们介绍喜剧创作中角色的自我伤害、戏弄权威、制造误会等创造笑声的方法;也和他们讨论创造笑声的社会意义,并反复强调:人类笑行为代表着社会文明的程度,是我们区别于所有动物最重要的特征。
“中国的喜剧是有悠久的传统的,但也有很长历史时期笑声是被压抑的。”陈佩斯对学员说。
他以姜昆、李文华1979年创作并演出的对口相声《如此照相》为例。《如此照相》揭露了“四人帮”大搞形式主义的丑恶本质,说出了老百姓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陈佩斯对学员说:“《如此照相》当初出来的时候,那个笑声是什么样的笑声?是从突然一下惊恐到山崩地裂的笑声,万人体育场一起‘咔’‘咔’‘咔’,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种宣泄、那种突然。笑声终于回到人民中间。”
如今,各类短视频、各路草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创作喜剧,陈佩斯是在享受这一段美好的喜剧时光,是“我们这个民族几百年不见的、很难得的时光”。但他并不担心严肃喜剧教学会没有观众,“因为时代不一样了,有的时候大家会跟着热闹走,但是走到一定程度,也会有人想停下来琢磨琢磨笑声里的门道”。
2021年3月22日,在大道戏剧谷,陈佩斯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喜剧符合规律,大家都会笑”
南方周末:从央视舞台上“消失”的这些年,你一直在闭门研究喜剧,现在对喜剧的理解发生了什么变化?
陈佩斯:太多了。我们第一个喜剧是1984年春晚的作品《吃面条》,还是一个正在摸索门道的阶段,还没有进喜剧的门,今天来看那个小品很稚嫩,在诸多喜剧方案中它甚至不能被归类,只是凭借着表演的经验,摸索着在台上闯。后来我在跟很多相声艺人接触当中,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把它用到我们喜剧活动里头,这就产生了一个化学效果。他们对喜剧节奏的处理直接影响了我们的作品,我们的成功和他们的帮助都有关,当时有马季老师和姜昆先生一块帮忙,做节目的时候对我们的帮助非常大。
我们在春晚的第二个作品就是1985年的《拍电影》,这就完全是在完成一种“困境”。困境本身是一种喜剧的形态,那个时候我们也认识到这个层面上了,就把对这种喜剧形态的寻找变成了我们重要的功课;到了1986年的第三个作品《羊肉串》,已经深入到喜剧的方法里,进入了喜剧的方案。我们就是从《羊肉串》开始,形成喜剧方案,按照方案去做喜剧,也就是说我们先瞄准了那个靶子,要完成这个目的,我们要怎样去做?就有了一套方案去执行它,指哪再去打哪,就不一样了,不是盲目地去做。
从盲目做到半盲做到清醒地去做,这个时候就进了喜剧的门。喜剧的门里头有误会,还有错位。比如人物身份的错位,在《羊肉串》里,无照经营烤羊肉串的,遇到了工商管理人员查执照,他睁眼瞎不知情,于是就想尽办法躲,这里头就出现了喜剧形态,这个故事就完全是按照喜剧的方案去走,它是一个明明白白的理性创作过程。从《羊肉串》开始,我们算走到喜剧门里了。
南方周末:你对好的喜剧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喜剧能够让你发笑?
陈佩斯:我看好多说相声的我都特高兴,为什么?他的节奏、韵律都对。如果这个喜剧符合规律、符合韵律,在板眼里头,我就会笑,大家都会笑。因为动物所有的行为都是被训导出来的,我们作为人类,其实也不例外。我也被自己的套路去训导,我的套路和他执行的东西如果趋同的话,就算我知道他的故事走向大概是怎么样,我也会乐。为什么?太精彩了、太精道了,那个节奏、韵律感、气口都对,我一定会乐,我跟普通人一样,就这样乐。但是如果说他里头有特别智慧的东西,我就会更乐,因为那些智慧特别值得赞叹。
比如《金牌喜剧班》里,我们那组学员有一个办公室求爱的节目,里头有好多这种智慧的点。因为误会出现了两性的故事——上司春心荡漾,她真的以为这个下属是向她求爱的,戒指是给她准备的,她不知道那是下属给处了几年的情人准备的戒指。她误会了之后,就把这戒指给藏到保险柜里了,再一回身,小伙子着急,老想去阻挡她,她却说:“你别给我藏着,我跟你说明白”,恰恰这时候她一回头,这两个人脸对脸(引起了上司内心的骚动),这种行为设计的巧妙,就是一种很智慧的东西。像这种智慧的东西,能不乐吗?你要不乐,完了,谁不乐谁是傻子,有意思就在这。(笑)
南方周末:你反复说到的一个观点是,“观众的笑是需要训导的”,观众会想,笑就笑,我笑难道还需要被训练吗?
陈佩斯:当然了,没有不受训导的事情,所有的生命都是训导。咱就说土地上长的牵牛花,你看那葡萄,你看那南瓜,长出来的瓜藤蔓,哪有太阳它往哪走,这是不是训导?你这给它点刺激,把这搓一搓,它就不往这走了,往别处走了;猫老上你身上来,弄你一身你像长毛似的,你生气啪给它两下子,下回不许上来了,它就不上来,这也是训导。你得给点疼痛,得给点诱惑,你别到我这睡觉,我把肉给你放那边去,它就上那去了,一饿它就往那儿走,这就是训导。
训导不是贬义词。你看一个喜剧人上台,开头这一分钟就是在训导观众——我来了,我的节奏跟陈佩斯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要告诉你我怎么使活,我怎么说这段故事,这就是在训导当中,他会用他的节奏感来影响你,慢慢你就看明白,你就进去了,进去以后你就知道该在哪笑,不该在哪笑。喜剧本身就是方法论建构的一种艺术形式。
1998年,陈佩斯与朱时茂在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彩排现场。 (视觉中国/图)
“高级处理就是不要刻意去催泪”
南方周末:从这个角度看,喜剧也是有套路的,但你也常常批评,这样的表演“太套路了”,这听上去似乎是矛盾的。
陈佩斯:不矛盾,我批评太套路,指的是你把套路都露出来了。好的房屋你会看到钢筋吗?你没看到钢筋,你要把这钢筋给露出来,就相当于你施工的失误,一定是实施手段上出问题了,才会把钢筋露出来。表演也一样,经常有很多人老露着钢筋在外头,让观者一看你就在弄套路了,观众心里就会有抵触。你看现在很多小品,演着演着,尤其演到三分之二,故事没得讲,就开始放慢节奏,为什么?他用他的韵律感来压制你的生命状态,试图让你和他一样,开始趋同了,这时候他开始说他的感人故事了,他要眼泪了。你一看这就露出钢筋来了,本来这故事应该往那走的,他没有,他直着朝催泪走,钢筋就出来了,他的目的性就出来了。这就是露怯。
南方周末:高级的处理应该是怎样的?
陈佩斯:高级处理就是不要刻意去催泪,我从头笑到尾都开开心心的。你看我跟朱时茂《羊肉串》那个小品就是,一直到最后还在笑,没有说要教育人,没有到最后打住,突然一停,开始娓娓道来:“小陈,你坐下,我跟你好好谈一谈”,没有这个,我们收尾演的是朱时茂又闹肚子了,嚷嚷着说又开始了,又不行了,急问你有纸没有,又急着查执照,又急着要厕纸,多开心。这就是让你看不出来他有套路。其实我们那里充满套路,是一个套路接着一个套路,几个套路叠在一起了。所以《羊肉串》为什么让人感到那么难忘,因为技术含量已经出现了,在当时那是一个高强度的,喜剧方法、方案极密集的作品,所以它就让你强制记忆了。
南方周末:你在《金牌喜剧班》里很注重理论、方法论,但综艺节目大多追求娱乐性,你会担心这样严肃的教学影响观看效果吗?
陈佩斯:没有。因为时代不一样了,有的时候大家会混着热闹走,但是走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有一部分人想停下来,摸摸这门道,他不会一直看热闹十几年,没完没了,这是不可能的。人群会发生变化,喜欢的口味也一定会变,我们还是在摸着时代的脉搏走。我不知道这档节目现在的收视率是多少,但是我听我们周围的一些人说还不错,那就没走错,这脉没号错。
南方周末:观众和喜剧学员现在到了能静下心来听你讲喜剧理论的时候了吗?
陈佩斯:没有,其实我说的也是一部分人能听。你别以为大家都听,越是门外的人越听,门里的人反而不爱听。他背着抱着一堆东西在身上,自以为掌握很多东西了,你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和他抱着的东西相抵触,这一抵触坏了,就影响他接收东西。我最怕教这样的人。倒不如门外来的,干干净净,他一无所知的时候,你说什么他都好吸收,他完全靠自己的头脑在分析判断。真正学不进去的,因为执念生,执念生不是别的,就因为他自以为本事太大,混得特别好,反而就成了一种累赘、一种包袱,往往会这样。
南方周末:你近年一直活跃在戏剧舞台上,似乎有意跟外界保持着一定距离,这是为什么?
陈佩斯:运作(笑)。哪有那么多精力,精力不够,你就得按照精力不够去运作自己。
南方周末:话剧舞台给你带来了哪些不同于以前春晚小品舞台的感受呢?
陈佩斯:话剧舞台的反应很真实,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是说你好我就一定得乐,我看不懂就看不懂,就不乐。你知道今天礼拜几,是什么人来看,效果就不一样;到某个城市就是不行,很多城市你去了以后,票都卖出去了,但是效果很差。那你没办法,因为这个城市没有戏剧欣赏的习惯,我们有很多城市没有戏剧欣赏的习惯,更不要说喜剧的欣赏习惯。
南方周末:即使有陈佩斯作金字招牌也不管用吗?
陈佩斯:也不管用。因为他没有被训导,他人生当中没有这个(观看戏剧的)经历,当所有人都没经历的时候,你到这来就是去拓荒的。你没开荒就要到这来收获,门儿都没有。但这也是戏剧的魅力,或者说规律。我们在电视上看喜剧表演,很多地方都可以是虚假的,虚拟的热烈场景、虚拟欢呼、虚拟的尖叫,其实现场有时甚至都没有观众,你跟所谓观众之间的互动完全是假的,彻底底下连个人都没有。但是你在话剧舞台表演,台下看演出的人是真金白银买票进来的,是真观众,观众的反应是真实的,对演员的刺激就不一样。不真实和真实完全不同!
南方周末:你和父亲陈强老师开创的“父子喜剧”电影深受观众喜爱,如今电影市场越来越火了,你反而离电影越来越远了,为什么?
陈佩斯:因为我现在找了一个更漂亮的地儿,对我来说更好的地儿。过去我做电影的时候,遇到偷瞒漏报票房,我们控制不了,我们受欺负,而且我们也没有制作权,没有著作权,所以我后来不做了。我们现在做戏剧非常好,我们的演出是观众买账。当他花钱买票的时候,就代表他认同我的劳动,认同我的价值,他的认同放在这了,我们之间产生了契约关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妙的吗?电影达不到。
2004年3月,陈佩斯主演舞台喜剧《亲戚朋友好算账》,这是《托儿》之后,陈佩斯的第二部舞台喜剧。 (视觉中国/图)
“井喷式的那种笑哪来的?”
南方周末:如今新媒体带来了更多制造笑声的方式,涌现了很多平民的艺术,比如直播、短视频等等,你是否觉得喜剧仍然是有着严格学院派脉络的艺术形式?
陈佩斯:没有学院的时候不是也在演着喜剧,看着喜剧?我觉得用不着,而且学院里有传授喜剧吗?这是关键,没有。
南方周末:网络短视频平台上的搞笑视频符合你心目中的喜剧标准吗?
陈佩斯:只要有观众笑,那就一定符合。我研究的也是人们的笑,只要有人笑,它就一定符合规律性的东西,它不符合我一定不笑,别人也不笑,我要不笑别人也不笑。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普通的观众。你只要符合规律就笑,不符合规律就不笑。这个规律不排斥你是谁,你上过学没有,它不排斥。规律就是规律,跟学历不学历、草根不草根都没有关系。
南方周末:你1980年代演的喜剧给观众带来了很多笑声,那些笑声可以帮助人化解、打破甚至看清很多困惑,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喜剧的功能有没有发生变化?喜剧对现代人的价值何在?
陈佩斯:首先你看没有笑声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有笑声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社会大的环境,你自己的感受是怎样,你就知道它的重要性。
以前,中国这片土地里很少有笑,只有歌里头有笑,唱的是山也笑、水也笑,天也笑、地也笑,工业又怎么着,农业又怎么着,春节炮声之类的,笑都在歌里头。民间没有。那时候没有笑,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笑声了,而且大家谈论着各种各样的笑声,什么好什么不好,比较一下你就知道,笑声有多重要。而且为什么当时一个非常小的、简单的快乐手段就能使一代人都忘不掉,它给人那种感觉像井喷。但是你现在再回头看那时候的喜剧,1976年以后出现的那些喜剧,看了哪个可乐的?哪个都不可乐,但在那个时候居然能把人笑得心梗死了,会有这种事出现,能笑死人。井喷式的那种笑哪来的?是渴求,人的生理上、心理上都需要这种东西。
南方周末:现在让人发笑难不难?
陈佩斯:以前的更难。以前的时代,让人发笑很难,而且还冒着风险。当时黄一鹤决定让我和朱时茂上春晚,讨论你们俩能不能上,那是冒着犯重大错误的风险做的。你想想,全国直播的时候,你让两个还没有经过领导点头的人上十几分钟的节目,万一要出了事怎么办?底下很多人都害怕,这不能要,这节目不能来,那时候我们被请走两回。到最后,黄一鹤决定要我们上。你想那时候难不难,那时候才叫难,现在有什么难的,所以我特别珍惜现在这段美好的喜剧时光,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几百年不见的、几百年很缺的东西。
南方周末:现在你获得了喜剧表达的自由了吗?
陈佩斯:获得就糟了,一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很多陌生的东西。